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物欲在一些人心目中占据了统治地位,眼前的私利成了崇拜的偶像,精神受到束缚而不自知,于是各种恶势力乘虚而入,主宰着他们的命运。德国美学家席勒(Schiller,1759—1805)处在他那个“平庸”的时代里,曾想通过审美教育以挽救人们精神的贫乏,达到清除社会上、政治上各种腐败现象的目的。有的人批评席勒的这种观点是一种消极的遁世说,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以避开猎人枪击的政策。我在这里不想争辩这种批评的是与非,只想指出一点:如果人们不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而一味地把头埋在感性物欲的沙堆里,各种恶势力的猎枪就正好有机可乘,射向人们的要害。
席勒认为,在人身上存在着两种相反的要求,即两种冲动:一种是“感性冲动”,要求人成为“物质性的、感性的存在”,人有感觉(感性),而感觉到的东西是转瞬即逝的个别的东西,因而是受他物限制的。第二种是“理性冲动”,它要求从时间上流逝着的个别的有限的东西之中见出和谐、法则(包括义务)和无限的永恒性。当人处于第一种冲动支配的状态时,他被束缚于感性世界,是有限的(受限制的),因而也是缺乏文化教养的;当人处于第二种冲动支配时,他是无限的。但无限不能脱离有限,人在培养“理性功能”和接受文化教养的同时,还需维护“感性冲动”。单纯的“感性冲动”使人受自然的感性物欲的强迫,是一种“限制”;单纯的“理性冲动”使人受法则(例如义务)的强迫,也是一种“限制”。人性的完满实现,是把两者结合起来,即超越有限以达到无限的自由,席勒认为这就是人身上的第三种冲动,他称之为“游戏冲动”。“游戏冲动”的深层内涵是指不受强迫、不受限制的自由活动,这也就是“审美意识”。不管席勒美学思想中存在着哪样的问题和缺点,但他有一个基本思路却是很深刻的:一个“审美的人”既超越了感性欲望的限制,又超越了理性法则包括道德法则的限制,因而是一个自由的人。这个基本观点用席勒所使用过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来说就是:美乃是“无限显现在有限之中”,乃是在与有限感性物的“结合”中上升到无限。席勒把这种境界称为“最崇高的人性的实现”。联系到我国当前一些人一味沉迷于感性欲求的现实,另外又有人从另一个极端否定市场经济,企图用封建义理来约束人的社会现象来看,席勒的美学思想难道不是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吗?
人首先是一个有限的存在,但他又有向往无限的方面。人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就是不脱离有限的向无限扩展的过程,而这就是审美意识。
人的最原初、最简单的扩展意识是摹仿,摹仿即再现,乃人之天性。摹仿在这里是指摹仿有限的现实事物。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摹仿虽然是原来事物的再现,但就人们从摹仿的形象中领悟、推断出事物的意义,以及对摹仿的技巧、智力的运用感到惊异而产生快感来说,这种再现就是对现实事物的有限性的一定程度的超越;特别是当被摹仿的对象本身并不给人以快感而经艺术家描绘以后的该事物的形象却给人以快感的情形,更能说明摹仿具有超越有限事物本身的意义。但摹仿的超越还是极其初步的。亚里士多德还认为美的艺术是摹仿的艺术,但他扩大了先前的摹仿的意义,他所讲的艺术摹仿不是简单摹仿现实事物的形象,而是要把有限事物加以普遍化、理想化。摹仿的概念在亚里士多德这里较多地超越了有限性的束缚。但从亚里士多德的整个哲学观点来看,他并没有脱离古希腊摹仿说的窠臼。
中世纪的圣托玛斯·阿奎那认为,美不像善那样关涉感性欲念的满足,它在善之外而高于善,美的形式的“光辉”来源于无限的上帝,因此,从有限事物的美可以窥见上帝的无限美。这里可以看到,托玛斯在认定美超出有限的感性欲念方面和认定有限事物之美象征无限的精神方面,超出了古希腊摹仿说的范畴。
康德不仅系统化和加深了前人如托玛斯等所提出的美不涉及有限的感性欲念之类的思想,而且突出地提出了“理想美”以无限的理性为基础的观点。他的“美的理想”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理性观念”。“理性观念”的感性形象是“审美意象”。而“审美意象”能激发人从有限的感性现实世界上升到无限的超感性的理性世界,从而达到一种超越有限的自由。在康德这里,近代美学关于有限的感性事物只有在表明无限的超感性世界的意蕴时才是美的观点,鲜明地代替了古代的摹仿说。康德的美学思想标志着近代人在超越有限的意识方面比起古代来,向前跨越了划时代的一步。席勒继承和发展了康德的思想,明确指明近代审美意识不同于古代审美意识的特点,如近代诗人强调理想、观念,所以“近代诗人的力量是建立在无限物的艺术上面”。
黑格尔关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著名定义是西方近代美学观点的一个总结,他在这一定义的总的理论指导下体系化、具体化了近代各种关于美是以有限表现无限的基本思想观点。但黑格尔更突出了西方近代哲学一般都具有的一个特点,即无限之超感性、超时间的抽象性。黑格尔的整个哲学包括他的美学把人引向抽象的概念世界,把哲学、美学和人生都变得苍白、枯燥,缺乏诗意。因而,他的无限不是无穷进展,而是自足的、完备的特点,遭到西方现当代哲学家们的反对。
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大多反对传统形而上学和崇尚抽象概念的概念哲学,他们主张只有在时间中的现实世界,所谓超时间、超感性的永恒世界只不过是抽象的产物。他们也主张超越有限的东西,但他们认为,不仅在时间中转瞬即逝的感性事物是有限的,而且那种所谓超时间、超感性的世界也是有限的。我在许多文章中也说过,任何一个现实事物都既有在场的一面,也有隐蔽于在场者背后、作为在场者产生的背景与根源的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些与在场者相关联的不在场者,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与在场者同样具体的东西,只不过隐蔽在背后而未出场而已。按照西方现当代一些哲学家的说法,旧形而上所崇奉的超感性的抽象概念不过是把时间中流变的在场者通过抽象的思维作用变成“永恒的在场者”。“永恒的在场者”(概念、法则)也受不在场的千万种联系的制约,因而是有限的。所以,从这种新的观点来看,无限乃是指与在场者相关联的东西的无穷尽性,或者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指,宇宙间万事万物的联系是无穷无尽的。显然,这种无限既不是黑格尔式的抽象概念或绝对理念,也不是黑格尔的“真无限”,它是同在场的感性事物同样具体的无穷进展。现当代一些哲学家所讲的超越有限,就是指把有限的在场者与无限的(无穷无尽的)不在场者综合为一个整体。
把这种观点运用到美学领域,于是产生了现当代美学的新观点特别是海德格尔的显隐说。这种美学理论认为美或诗意乃是“不在场者”在“在场者”中的显现,倒过来说,就是通过在场者显现其隐蔽的不在场者;由于隐蔽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没有止境的,所以诗意或艺术品能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使人在艺术品面前玩味无穷、留连忘返。这就非常像中国刘勰的“隐秀”说所指的中国古典诗歌之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显隐说也可以用近代美学的一般术语说成是一种以有限显现无限的美学观点,但现当代的显隐说已大大超越了近代的观点。这里的无限是与有限同样具体的无穷尽性,这里的有限也包括近代的抽象概念在内。超越有限的审美意识从近代到现当代,显然跨越了从抽象到具体,从天上到人间的又一次划时代性的一步;如果说从古代到近代的超越有限的意识是指超越感性,是指从摹仿具体事物超越到抽象的超感性世界,那么,从近代到现当代则不仅是指超越感性,而且是指超越理性,是从有限的在场者(包括“永恒的在场者”)超越到无穷无尽的(无限的)不在场者。近代美学以感性与理性的结合为人性的完满实现,实际上是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打圈子,没有摆脱“在场形而上学”的老框框。从这个角度来看,前面说的席勒所谓“最崇高的人性的实现”,远未达到超越在场的有限性,不能算是人性的最高实现。
审美意识中“不在场的东西”在“在场的东西”中的显现,实际上是通过想象力把不在场的东西与在场的东西结合为一体。我们平常所接触到的东西,只能是有限的在场者,我们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万物一体”,从存在论上讲是指万事万物本来是相通相融的;从认识论上讲,则是指通过想象力把那些没有呈现在眼面前的(不在场的)无穷无尽的万事万物与眼面前的(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人若能体悟到万物一体,这就是一种审美意识,也可以说是人生的一种崇高境界。当今,我们正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而有些人却热衷于在场的物欲追求,难道不正需要提倡这样一种审美意识的崇高境界吗?